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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二十八章 身似西方无量佛(下)

  第二百二十八章 身似西方无量佛(下) (第1/2页)
  
  万历四十年,时任云南布政司右参议冯时可,在鸡足山选择了一风景绝胜处,修建息阴轩供本无禅师释禅居住。
  
  随后本无禅师习静参禅,深研经藏二十余年,与其师所庵法师共同注释《肇论》,所庵口授,本无大师随即笔录,通篇无一字不妥,冯时可称其当仁已不让于师。
  
  但鲜有人知道,在本无大师隐居于鸡足山的这二十年里,并非只是皓首穷经博览佛典,亦或者每日徜徉于山水绘卷之中——他还曾因着冯时可的极力保荐,悄然面见沐家家主、太子太保沐昌祚,奉命调查了大理之中鲜为流传,却被朝廷惦念已久的一宗悬案。
  
  那日风平雨霁,是云南春季少有的好时节,群鸟翔集于沙址,野花纷舞于睫前,青春年岁是如此鲜活,以至于连黔国公府那块陈旧厚重的苍黑匾额,也似乎即将从日益腐朽衰败的木质里,焕透出一缕崭新薄发的生机来。
  
  下人们噤若寒蝉地领着本无禅师走过廊院,府内若有若无的悲泣声飘荡于空气,纸灰依附在随处可见金壁辉煌的雕梁间,直到一名老者不断咳嗽着,以丝绢捂住嘴从内堂缓缓走了出来。
  
  “和尚,你为何而来。”
  
  对于沐昌祚的亲自出面,本无禅师也是非常震惊的。
  
  因为这名眼神凶烈霸道的耄耋老者,本该早已颐养天年,只是因为长子黔国公沐叡在抗敌之时坐“失印”之罪被拘入狱,他才不得不重新执掌沐王府,也不得不想方设法讨好朝廷。
  
  这里天高皇帝远,黔国公家族作为封镇云南的诸侯,手握无数人眼红世袭的世袭罔替“肥差”,鼎盛时期珍宝金贝充牣库藏,几敌天府。
  
  耄耋老者最明白不过,曾在万历初年差点摧毁沐家的,正是这样一个幸福富足的安逸环境——他不想再被皇帝盯了。
  
  可自沐英次子沐晟受封黔国公后,随着岁月流逝,沐家就不免逐渐走下坡路,沐英后人耽于享乐,腐败堕落,至于沐昌祚前代更是不思进取,让整个沐王府害民敛财、骚扰地方、奸淫亲嫂、谋兄财产屡见不鲜,乃至于派出密探窥伺京师,差一点就酿成巨祸。
  
  万般因果如电光转,又在一息之后心如止水,当时尚属中年的本无禅师恭敬答复了一个很微妙的原由:“为报国土恩而来。”
  
  这个答复很巧妙。
  
  不是因为冯时可的举荐,不是出于对黔国公的惧畏,也不是因为出家之人起了名利之心,本无禅师似乎是说自己,又像是说老者,以至于耄耋老者闻言在太师椅上凝视,呼气也变得缓重了起来。
  
  下人们差点就要仓惶逃窜,但本无禅师甘之如饴地沐浴在冷厉目光中,不再发一语。
  
  过了许久,耄耋老者才好似浑然无事地轻哼道:“好一个国土恩,出家人都这么牙尖嘴利吗?老夫倒要看看你的手段,比起辩才能多胜几分。”
  
  耄耋老者闷不作声,命人从内堂抬放出一箱古旧的文牍,空气中瞬间爬起张牙舞爪的尘埃,好似惊动了尘土中的野兽,迎着春阳就要扑到人脸上来,从下人们那肃整中透露艰难的脚步,也大概知道这里面的东西准备已久。
  
  “看看吧,我儿子的性命就看你的了。”
  
  耄耋老者双眼凌厉,执掌多年的权利让他的举手投足都像是刀斧刑具,而人们只是他案板上的鱼肉。
  
  本无禅师忽然出现了一个幻觉,仿佛老者是一头蛰伏山林的野兽,已经年迈慵懒,却有着被阴暗山岭滋养出的险恶野心,在他文质彬彬的背后,是内心越发难以克制的暴戾,和迅速吞噬掉血肉的渴望。
  
  但本无禅师并不畏惧,那些被妄念转成的“识”,早已障盖不住根本智。
  
  耄耋老人如今为了嫡子的性命,不会在他身上费什么力气——沐叡坐“失印”之罪,本身并不算什么恶罪,根源本就不在于他畏首畏尾,而只在于他身上,自带着沐家人特有的为所欲为。
  
  耄耋老者能稳坐黔国公位几乎历经整个万历朝,关键就在于他能控制住自己的獠牙,至少在降伏本心这件事上,老者并不输给本无禅师。
  
  “这是……大理傅添锡奏本?”
  
  本无禅师的疑惑合情合理,案牍上面用朱笔潦写着“傅”字。
  
  自从傅友德被洪武帝诛杀,开国功臣直至嘉靖朝才被准立祠,故而傅家其他人的名姓,已经很久不允许出现在官家人的眼中了。
  
  而偏偏正德十六年,朝廷就诏立傅添锡祠于大理,
  
  “正是。洪武初,前元梁王窃据云南,大理总管段氏貌合神离地与其勾结,由此云南一直是本朝西南大患……”
  
  耄耋老者吐出一口黄痰,清嗓继续说道,“直至洪武十四年九月,为了拔除这个心腹大患,洪武帝命令傅友德、蓝玉与我祖由湖广出发征伐云南,二月而平梁王,七月全境皆安,乃还师。”
  
  曲靖白石江之战之后,割据不降的前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,终于还是走向了末路,据《明史·把匝剌瓦尔密传》记载:“王知事不可为,焚其龙衣,驱妻、子赴滇池死,其夜入草舍自经”。
  
  但耄耋老者告诉本无禅师,前元梁王自知无可挽回之后,仍然连夜派出一支轻骑突围,径直直冲向大理地界。征南将军傅友德担忧其暗通大理总管段氏,在大军身后再起祸端,便派遣四子傅添锡率兵连夜追赶,务必将其尽数歼灭。
  
  可梁王这支惶惶不安的人马并未沿着官道进发,而是半路忽然取小道而行,甚至多次分兵冒险吸引注意,主部人马弃马,转头便钻入了荒草丛生的崇山峻岭之中。
  
  傅添锡重命在身不敢违抗,随即紧追不舍,同样抛弃辎重盔甲寸步不饶,在荒山之中不断追逐这队元军残兵。元军残兵不断有人掉队,傅添锡发现他们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行军粮秣,只从他们身上先后翻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蒙文手谕,其中还夹杂着西夏文字的图样。
  
  经过两天两夜的艰难跋涉,元军不眠不食终于支撑不住,倒在了一处山岭的边界,不远对面是深山巨树不见天日,而最后剩下的几名元兵吹响号角,在看见山中升腾起的烟火后,面露诡异笑容拔剑自刎,只剩下傅添锡等人面面相觑。
  
  傅添锡在此事之后过了一年,曾多次上陈此行见闻,声称那片深山之中,散落着无数僧人尸骨,在那日还有众多手抄典籍被人付之一炬,极为可疑,便自请为大理知事。
  
  朝中不少人想藉此把柄根除段氏,但傅添锡坚称前元梁王的轻骑,自始至终都没打算逃亡大理,他们的目的地本就是那片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,为的是确保那些典籍已经被人彻底焚毁销除,才会在看完那一眼便决绝自杀。
  
  傅添锡对于当日的离奇见闻忧心忡忡,反复通过父亲傅友德向洪武帝朱元璋描述诸多怪状,并且声称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,前元梁王之所以如此行迹可疑,是因为终元一代,历代梁王都在秘而不宣却持续不断地,往那片深山幽谷的阴暗处流放着僧众。
  
  几次深入调查后,傅添锡发现有人逼着僧人们,在深谷中修建出宏伟壮丽的大殿、抄写连篇累牍的经书、挖掘数量惊人的佛窟。
  
  这片流放地从未停止过死亡,因为有人逼迫这些来自于不同派别的虔信僧人,没日没夜地在那里参禅拜佛,甚至不惜在檀香酥油中参杂刺激神智的药物,直到他们被山林中的恐怖逼疯、或者被不详的事物占据了躯壳,只留下原地无数离奇诡怪、形貌狰狞的佛陀菩萨。
  
  “【不见真佛,不得解脱】,臣不知何谓也。”
  
  傅友德在奏本里写道,这数十年间每值夜里,惶然无助的僧侣们只能点燃灯火背靠着背,依靠彻夜念经驱赶恐惧,但在他们的念经声中,依旧会夹杂着歇斯底里的怪叫与嘶吼,还有外围不断消失闪现的畸形身影。
  
  深夜满谷红烛宛如野火的景象,被当地山民们看在眼里,还以为是菩萨显灵的奇迹,可没有人知道僧侣人虔诚祈祷多年的诸佛菩萨,从未在他们陷落于危难时拯救分毫。
  
  傅添锡的行为透露着一股神秘气息,他持续不断地将调查成果写成奏本,通过傅友德呈至朱元璋的面前,自然也吸引来了洪武帝的注意,很快诸如“前元国师汰僧”、“大理天开佛国”、“千僧遗尸山谷”的逸事见闻,就成了京城蔚然成风的故事,吸引来了许多人的关注。
  
 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,那片山谷中有着足以让蒙古人侧目不已的好东西。
  
  可是即便傅添锡昼夜搜寻,仍旧无法得知他们更加确切的目的,只能从前元向来“失政以宽纵”的行为反向推断,这些将治天下看作放牧浑然不放在心上的蒙古人,居然能在数十年时间内,持续不断地将上千名和尚秘密送入鸡足山阴,则必然有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。
  
  在这样的执着痴迷的研究中,傅添锡曾孤身深入鸡足山阴数次,似乎也被某些事物所感染,举止变得难以捉摸,奏本里也时常夹杂着某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伶仃叙述,在癫狂中带有一丝诡异却又能自洽的逻辑。
  
  可惜时间不长,尚任于大理知事的傅添锡就遇见云贵一带的晋安暴乱,随着战场逐渐不利,有人劝傅添锡趁夜逃跑,傅添锡停笔说道:“何馁,悖失策,吾守直隶大名不完成,皇恩甚厚,非毙命抢救,何意为报。”
  
  说完不知为何脱去战甲,赤身前去与叛军搏斗最终战死,战乱后由当地人草草掩埋。
  
  这件事情本该就此消停,就像大理总管段氏究竟是否勾结前元梁王那般,成了一宗无头悬案,却不知为何有人传闻傅添锡临死之前,还写有一批尚未寄出的奏本,早在殒命前就被官吏偷偷掩埋了起来,里面便记载了他最后一次深入调查的发现。
  
  从洪武到嘉靖朝,朝廷时不时仍会过问傅添锡之死是否能够查实,其中以武宗最为好奇,还曾经派遣王守仁前来,似乎朝廷的立祠嘉奖只是一个信号,他们始终认为疑云重重的傅添锡并没有死,只是他在傅友德被诛杀前未卜先知般改头换面,隐姓埋名后继续着未尽的调查……
  
  “这些就是老夫费力搜罗来的奏本,如何?”
  
  耄耋老人抬眼看向本无禅师,枯皱到每一寸皮肤的食指轻轻点着,沉声说道,“老夫对这些秘密并无兴趣,全都交给你。我儿子如今的性命安危,就看你的本事了。”
  
  本无禅师并没有翻动奏本的意思,平静说道:“其事则可为,祸福则难料。”
  
  耄耋老人太阳穴冒起一根青筋,似乎正努力忍耐自己的脾气,最终没有着眼案牍,抬眼看向了屋顶虚空处冷冷说道。
  
  “老夫又没让你卜卦!天上人的念头,你一个野和尚又怎么会懂呢?”
  
  本无禅师起初并未察觉,但某次回忆之时才悄然发现,耄耋老人恐怕并非如他所说从未染指傅添锡奏本。因为从他那时而昏聩时而警觉的眼神中,分明就透露出了深藏的警惕与恐惧。
  
  在那一天,带着残破奏本离开黔国公府的本无禅师,耳边仍能听见内堂传来的悲泣紧随,门外的春日暖阳此时却逐渐带上阴寒,让本无禅师宽袍大袖间,仿佛被毒蛇钻入一样难受。
  
  关于傅添锡奏本的调查,耄耋老人终究并没有等待他想要的答案,只不过不是老者撒手人寰,而是他竭力想要营救的沐叡,不久就病死在了狱中,此后自然也就没有哪个伤心人,再有兴趣来过问过这些古老奏本的内容。
  
  可本无禅师更没想到的事,自己会掺和进这些奏本背后记载的惨烈事迹。看着累累白骨化于山阿,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行事如此酷烈,能够视人命为草芥到如此地步,若不是他恰好遇上了外门高人指点,本无禅师恐怕一辈子受心魔困,都要纠缠流连在鸡足山上,在故纸堆里寻觅能真正解脱净土的大乘法门。
  
  一因所始,万缘齐生,为了超度鸡足山阴的亡魂,本无禅师后身的三十年间奔波劳碌,先是教授出了一名最有可能勘破无漏的弟子,但这弟子尚未踏足禁地就被邪见所染,他也只好不远万里前往天台山求取忏罪法门,同时也把鸡足山阴的那桩惨祸,告知了天台宗的长老。
  
  通晓此事的天台宗主持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,其中不知道多少高僧大德化为冤魂厉鬼,无法往生极乐世界,便提出了另一个解决的办法。
  
  根据《普贤行愿品》记载,佛陀在因地修行时,剥皮为纸,刺血为墨,析骨为笔,书写经典,积如须弥,最能集福德三昧、消减灾障罪衍。
  
  为此天台宗派出了南京迎福寺的僧人静闻和尚,这位静闻和尚终生只研读法华,并刺血抄就一本《法华经》,或许这本血抄经书在送到云南鸡足山的悉檀寺后,能够有所作为。可惜静闻和尚半途殒命,这部血经幸得徐霞客主仆两人一路护送,终于在本无禅师圆寂之后的第八年,送到了悉檀寺后继弘辩、安仁师兄弟的手中。
  
  …………
  
  有时候听老人回忆往事,本就是一件颇能提人兴味的事情,特别是当叙述者已然垂老,就连当初的聆听者也风烛残年,整件故事的炳烛之感便更加跃然于纸上。
  
  安仁上人不知为何讲起了旧事,这份苦从本无禅师流递到了安仁上人,这些多年都被他深埋于心底,即便弘辩方丈也只是知道些雪泥鸿爪。时至今日在这个狰狞诡异的佛窟里,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外人诉说一二了,可丝毫不能消解眼前的困境。
  
  千尸伏首群聚山林,灰败雾气也随之从天而降,给骆霜儿本就净白无垢的身姿,又笼上一层冷酷无情的外纱,就连清冷表情也逐渐看不真切。
  
  一方状若静女,一方面如猛兽,寻常荒野上这样场面善恶自然分别,可衬合着连天接地的四境,衰草败叶的残局,又让善恶美丑颠倒了起来。
  
  有时候,当一切事物失去绳准,万般方寸倏忽静止,不仅相互间的前后左右骤然混于一同,就连空间上的高低上下也会开始模糊。众人只觉的眼前嵬然不动的前崖台地,渐随着目光倾斜坍塌而不断隆起升高,直到化成一处直入云霄的险峰,作为万众瞩目的斗兽战场。
  
  “女施主,别来无恙。”
  
  在心造的山峰之上,即便面对着杀机毕现的骆霜儿,妙宝法王依旧是一副慈悲智慧并具的模样,那高高鼓起的脸颊犹如狮子般无畏,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去,他都在渐渐脱离凡人的外型,无限接近那由佛门神通造就的威德神妙之相。
  
  骆霜儿持剑而来却不放一语,冷洌的目光没有在妙宝法王停留一刻,径直跨过遥遥距离,望向了崖窟之中藏身的江闻,而随着视线蔓延而出去,是一道几乎肉眼可见爱恨交织的杀意。
  
  妙宝法王向左移步,不由分说地阻挡在骆霜儿面前,身躯却逐渐摇晃不稳起来,仿佛刚才种种恶战都巍峨挺拔的身姿,如今忽然摇摇欲坠了起来。
  
  这位藏地法王心觉不对,随着他双眼虚觑,凝视而去,竟然觉得那对迎面而来越过自己,本该含情脉脉的剪水双瞳,此时猛然变成了她手中利剑的延续,蛮不讲理地把眼前阻碍之物分错乖离,彻底搅碎成一片混沌。
  
  “给我让开……”
  
  随着一声轻叱,妙宝法王只觉得由自身左肩至左胁的那段距离,正遭受着骨肉割离的剧痛,似乎有一把冰冷至极的利刃正穿过躯体,带走温度,伴随着喷溅的鲜血染红,化分出死亡与断裂的分界线。
  
  剧烈的疼痛让妙宝法王眼底,也身不由己地沾染上一丝嫣红血色,万物皆有心造的危险处境,可能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,飞速赶来的危险预感也在不断提醒着他,必须立即远离这条生死分戒,远离眼前这个仅仅是披着美女外皮的画皮厉鬼!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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