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天壤间 (第2/2页)
韦赹眼神黯然,“就我这副尊容,哪家好姑娘瞧得上眼。”
韩祎说道:“倒也未必。”
韦赹点点头,“那我就听你们的,好好收收心,再也不用笑话掩盖笑话了,确实是傻了点。”
韩祎重新穿好靴子,抬头笑道:“这就对喽。”
韦赹问道:“那个绰号渠帅的家伙,好像叫柳䢦来着,他到底是什么来头?好像几条道上都很混得开?”
韩祎淡然道:“就是个小混子。”
韦赹也就只是随口一问。京师有意思没意思的事情多了去。好些人物和趣事,无非是提一嘴,听一耳朵。
大骊京城有两个县,其中长宁县又是更为重要的那个,而韩祎就是上任没多久的新任县令,不过暂时还有个署理身份。
比如整条菖蒲河以及金鱼坊、花神庙在内,就都在长宁县辖境之内。
但如果不是曹耕心主动提起,韦赹就没打算去找韩祎帮忙,也想过,但是过不了自己的心关,就不去了。
长宁县的县令,可以算是天底下最难当的官之一,官谚不是说了,三生不幸知县附郭,三生作恶附郭州城,恶贯满盈附郭京城。
但越是如此,整座大骊王朝,百余州,又有多少个县令?有几个县令,皇帝陛下是知道的,诸州地方上封疆大吏都是要留意的?
韩祎如今的这个官身极为特殊,也被官场习惯称之为天下第一县令。
韩祎是家族他们这一辈的排行老六,就有了韩六儿的绰号,两个姐姐,一个嫁人嫁得很近了,真就几步路,反正娘家婆家都在意迟巷。一个嫁得很远,嫁去了山水迢迢的东岳地界一个偏远府郡,说是远嫁,其实也跟私奔差不多了。前些年在意迟巷、篪儿街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。
能够当上长宁县的县令,韩祎又岂会是庸碌之辈?
只要不是个瞎子,都知道韩祎在官场后劲会很足。
好像应该说点什么,可是韦赹憋了半天,也没憋出什么话来,这个热汗直流的胖子就只好狠狠抹了把脸,重新打开折扇。
滚下了马车,韦胖子领着韩祎一起走向大门,眼角余光瞥见柳树底下站着个青年,韦赹记忆力极好,确定自己不认得此人。
两位俗称大把事、二把事的临时门房都已经现身,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和一位妆容淡雅的丰腴妇人,只因为他们认出了韩祎的身份,但是极有分寸的攀谈言语之间,半点不提此事。至于韦赹,在这边勉强算是个熟客,以前胖子带客人来的时候,至多就是当下留在门房内的那位三把事露个面,与之闲聊几句而已。
京城官员极多,大官也很多,韩祎虽说单论品秩,暂时顶多只能算是中层官员,还是隔壁长宁县的父母官,但是他们哪敢掉以轻心,别说是他们,便是东家魏浃晓得了韩祎登门,都是一定要找个机会,主动拎着酒壶去敲开门敬个酒的。不过今天真不凑巧,可能是例外了,魏浃不但在,而且他真不一定能够抽身去见这位韩县令,即便韩祎是当之无愧的大骊王朝县令第一人。
韦赹走在路上,瞧见湖边一位古貌道人,便有几分好奇,不晓得是哪家仙府的高人,是否地仙?
韩祎看了眼老者,不动声色。
进了丁字号房,韩祎跨过门槛,看着宽敞到能够容纳二三十号人吃饭的那张大桌子,当着两位门房的面,气笑道:“韦胖子,你自己瞅瞅,说好了简单请我吃顿饭,结果就要剁掉你一层秋膘?你自己说,等会儿我到底是喝酒,还是喝你的血啊?”
方才这一路走来,韩祎跟两位门房还是有说有笑的,并没有端着架子冷着脸。
韦赹笑道:“气派嘛。”
韩祎呵了一声,说道:“等会儿你坐我对面,看我怎么给你夹菜。”
两位门房都有些惊讶,韦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废物,怎么能跟韩祎这么熟络的?
东家不是说韩祎这种官运好到挡不住的人物,但凡跟韦胖子在路上说句话都算跌份吗?
韩祎落座,环顾四周,再望向韦赹,笑眯眯道:“韦胖子,在今天能够订到这么间大屋子,老费劲了吧?”
韦赹哈哈笑道:“不会不会。”
那位妇人立即说道:“韦公子是我们这里的贵客,东家亲自叮嘱我们,不管今儿如何紧张,都一定要为韦公子腾出地儿。”
韩祎看着她,微笑道:“这就好。”
妇人内心打鼓不停,仍是带着那张天然妩媚的笑脸道:“韦公子是贵客,若是咱们园子有款待不周的地方,肯定是我怠慢了。”
她抬起手,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,“怪我。”
有一双桃花眸子的妇人,她不笑便端庄,一笑便尤物。
韦赹腻歪笑道:“不怠慢,怎么会怠慢,别打别打,我最见不得这种情形了。”
妇人其实一直在小心观察韩祎脸上的细微处,与那韦胖子笑言几句,她就和园子大把事一起先退出去,她轻轻关上门,幽幽叹息一声,贵逼人来不自由。这个韩祎,真是个厉害人物。
方才她面朝屋内,低头弯腰,双手关门的一瞬间,衣领口便有些略显拥挤的白腻风光。
韦赹没好意思直勾勾瞧,狠狠剐了一眼,便立即做贼似的收回视线。
韩祎却是自然而然的,顺便就看了一眼,不急不缓的收回视线,仅此而已。
关上门后,老者以心声说道:“这边就给你了。小心些,韩祎不是个善茬,你也别想要敬几杯酒就含糊过去,尤其不要想着耍那些狐媚伎俩,切记一定要敬而远之。我立即去找东家说韩祎到了,来不来这边敬酒或者落座陪酒,就让东家自己看着办了。”
妇人以心声答道:“我吓都吓死了,哪敢借着酒醉往他身上靠呀,放心吧,等会儿我从头到尾亲自端菜送酒,肯定比那花神庙的庙祝叶嫚,都要像个正经的妇道人家。”
老者点点头,轻轻离开廊道。外城有外城的好,一些个喜欢清静的官员反而喜欢来这边。
妇人其实这些年见过的大官,品秩不高却身份清贵的,出身平平却手握实权的,当然也有既是头等豪阀出身、又能够身居高位的,都是为数不少的,在任的二品官还真没见过一个,曾经当过二品从二品的,倒是见了一些。不过又有些人,妇人至今都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。都是东家魏浃从头到尾亲自接待的。
不管见过多少世面,在妇人印象中,韩祎都是一个很特殊的官员,具体为何有这种感觉,她也说不上来。
最早她还有些建议来着,是不是可以稍微带点“荤”?东家魏浃给气得不轻,直接甩了一耳光过来,大骂她一句,当我这里是个窑子啊。
园子其实是想要让那叶嫚过来管事的,魏浃一开始对此颇有信心,后来就不提这茬了,只是愤懑说了句,请不动那娘们。
屋内,韦赹刚想要开口说句谢了,再聊一聊那妇人的身段来着。不曾想韩祎摇摇头,抬起一根手指,指了指自己的耳朵。
之后韩祎面色极冷,却是笑声道:“韦胖子,说说看,你那酒楼何时倒闭,最后一顿饭,打算请谁?”
韦赹心领神会,就开始陪着韩祎扯闲天,哪怕是不犯忌讳的官场消息,以及好朋友的私人情谊,今儿是别提半个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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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换去堂屋那边,此地既可以是议事的正厅,又是一处空旷异常的秘境。
陈平安以观想之法,临时悬挂起了一幅崭新的浩然九洲堪舆图。
再以术法打造出一条椅子,落座之后,抬起双手,手指互敲。
谢狗坐在门槛上,转头看了眼山主的背影,问道:“小陌小陌,山主又要搞啥子哦?”
小陌站在一旁,说道:“不清楚。”
谢狗说道:“感觉山主越来越像他师兄绣虎了。”
小陌笑道:“你见过崔先生啊?”
谢狗挠挠脸颊,“是哦。说话又不严谨了,都是跟宋云间聊天聊的。”
陈平安转过头,问道:“都说飞升境分三种,弱飞升,强飞升,十四境候补。你们觉得我属于哪种?”
谢狗脱口而出说道:“必须是强飞升啊。”
小陌几乎同时说道:“弱飞升。”
谢狗挨了雷劈一般,呆呆转头,小陌小陌,你是被鬼附身了么,怎么说这种话。
小陌补充道:“公子,跻身十四境之前,看待公子当下境界,就是介于弱飞升和强飞升之间。如今,就是弱飞升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重新转过头去,继续神游万里。
谢狗小声道:“小陌,山主好像被你伤到心了,你瞅瞅,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,也不愿意多看我们一眼。”
停顿片刻,谢狗小心翼翼说道:“山主可别是偷偷流泪了啊。”
小陌无奈说道:“看待修行一事,不能有任何虚妄心。求道之心坚定一事,公子并不比你我弱了丝毫。”
从玉璞境到仙人境,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脱胎换骨。山上也有“洗心革面”一说,是当之无愧的褒语,只说跻身仙人境之时,便能够任意更换容貌,市井坊间忌讳“破相”一事,跻身仙人境,却是破而后立,可以将一切人身由内而外的芜杂都剔除出去,除了道身更加趋于金身无垢,道心也会接近无缺漏,故而仙人一境,就像为飞升境打了两层厚底子,不断夯实如黄土的道体,用以承载万物,一颗道心似日月星辰,牵引肉身飞升。
仿佛修道之人的飞升本身即是一种天地交通的雏形。
跻身飞升,眼中所见景象,跟仙人之时看天地,简直就是翻天覆地。
确实,陈平安曾经与陆沉暂借过十四境,以十四境修士游览过宝瓶洲各地。
但是在某种意义上,那只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看待天地的“视角”。
如果陈平安不是被姜赦逼得不得不将人身天地打成混沌一片,说不定就会有些隐患,至于是大是小,终究是无法考证的事情了。
人间飞升境见着了十四境,好像都会下意识想要询问一句十四境的风景。
道号青秘的冯雪涛是如此,自号撄宁的宋云间也是如此。
对啊,飞升境至十四境,又是怎样的别样人间呢?
陈平安站起身,转头说道:“小陌,狗子,你们谁陪我练练手?”
谢狗眼神炙热,跃跃欲试,嘴上却说道:“我哪敢呐。”
小陌说道:“公子,我尚未真正稳固境界,暂时还无法精准掌控分寸。”
谢狗一抹嘴,从袖中掏出短剑。陈平安立即伸出手掌,“狗子,你先把短剑收回去。”
谢狗歪着貂帽,她眼神茫然,山主你虽然只是个新飞升,但是你从来不是啥怂包啊。
陈平安正色道:“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,我可以等小陌完全稳固好了境界,再来掂量我这飞升境的斤两。”
谢狗劝说道:“山主,你可不能因为咱们都是飞升境就瞧不起人啊,我要是认真起来,能耐不小的。”
陈平安面带微笑道:“此事休要再提。”
谢狗犹不死心,“这场切磋,剑术对剑术,道法对道法,神通对神通,符箓对符箓,要啥有啥,咱俩过过招练练手,合适的。山主你反正都是必输的,能有啥压力呢,我才是有压力的那个人,山主,你别怂啊。
陈平安换了个称呼,“谢次席?”
谢狗立即说道:“好嘞。”
小陌笑道:“也别怂啊。”
谢狗双手一扯貂帽,去耳房继续写山水游记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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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栋私人园林里边,除了各种稀罕的美食,这里最拿得出手的,便是昔年骊珠洞天、如今处州龙泉郡龙窑出产的青瓷。一切文房清供和日用器物,花瓶香炉果盘等,对外只说是民仿官的瓷器,但是真正识货的行家都心里有数,至少是官仿官。
一个相貌木讷的年轻男人,正在抬头欣赏墙上嵌着许多枚老瓷片的挂屏,四扇屏形制。据说宅子主人在骊珠洞天坠地之初,就跑去那边捡漏了,果然趁着大骊朝廷尚未封禁老瓷山,跑去那座破碎瓷器堆积成山的地方,捡来了一大堆当年还无人问津的珍贵瓷片,四幅挂屏将大骊王朝的所有年号都凑齐了。
附近角落的花几上边,搁放着一盆兰花。男人挪步到这边,弯曲手掌,轻轻挥动,嗅了嗅。
屋内其实还有鱼龙混杂的一堆人,但是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好像不善应酬,始终没有说话。
大为出乎沈蒸的意料,他很就见着渠帅柳䢦了,领着他进了园子,显然熟门熟路,不用谁带路。
柳䢦在园子外边,有意放慢脚步,聚音成线以密语叮嘱了沈蒸几句。
沈蒸跟着柳䢦走过一条光线略显昏暗的廊道,两边窗棂雕刻有仙桃葫芦、梅花喜鹊,地上铺着一幅出自彩衣国的地衣。
柳䢦站在门外,轻声道:“六爷,人已经带到了。”
开了门,柳䢦带着沈蒸一起跨过门槛,还是柳䢦关了门。
沈蒸进门的时候,有一瞬间的失神。
一张榻上,有人支颐斜坐。
他手里拎着一支玉芝如意。
那是个眉眼细长、肌肤白皙的英俊青年,嘴唇纤薄而鲜红,他身着一件云彩锦衣,外罩一件竹纱素衣,腰系白玉带。书上所谓的贵公子,不过如此。
案几上边搁放着一只博山香炉,香烟袅袅,还有一些时令瓜果,京城特色小吃。
屋内还坐着六个人,都是背对着柳䢦和沈蒸的,当他们敲门再进门,沈蒸发现只有两人转头看了眼,其余几位,都在喝酒。
看那几只酒壶,好像是传说中的长春宫酒酿?
柳䢦低头抱拳,歉意道:“六爷,今儿比较特殊,跟魏浃沟通过了,实在是没办法清场。”
“我无所谓。”
贵公子抿了抿嘴,抬了抬下巴,懒洋洋道:“倒是他们几个,比较娇贵,刚刚趁着你去领人的时候,就开始嫌弃抱怨你不会办事,比如孙冲说还渠帅呢,结果就找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。我说不对,这儿是湖边,鸟拉屎的,说不定就拉在咱们屋顶,他们一个个笑得不行。”
柳䢦连忙低头弯腰,与其中一个背影,抱拳道:“小侯爷,恕罪个。”
那人转过头来,阴恻恻说道:“侯爷个屁,早就灭国了。你恶心谁呢。”
贵公子唉了一声,“怎么跟自家兄弟说话呢,小肚鸡肠的肚量,难怪你会在桐叶洲那边每天吃挂落。”
黄冲立即转头,提起一杯酒,“六爷说的是,我必须自罚一杯。”
贵公子拿玉芝如意指了指黄冲身边的男人,“柳䢦,鲁宥就厚道多了,只有他帮你打圆场来着。不愧是昔年卢氏王朝的头等学阀出身,涵养就是要好一些。”
柳䢦连忙躬身致谢。鲁宥也已经转过身来,是个面如冠玉的英俊男子,他笑着拱手还礼,“渠帅不必客气。”
沈蒸始终面无表情。
学阀?
他娘的,还真是头回听说这个词语。
黄冲抹了一把嘴,再次转身,“喂,渠帅身边杵着的,你小子姓沈,对吧?你叫什么名字来着,算了,听说你是个武把式,挺能打的,耍套拳来看看。”
柳䢦微微变色,沈蒸却是依旧神色如常,还真就开口报了自己会哪几种拳法,再问他想要看哪种把式。
如此一来,反而是搞得黄冲有些兴致阑珊了,总不能真让这小子在那边噼里啪啦砸袖子跺地板吧。就算他乐意,六爷乐意吗?
黄冲便换了一个法子,笑问道:“刚才听渠帅说了关于你的一些事迹,咱们个个刮目相看,姓沈的,你们混江湖的,是不是都得这么心狠手辣,六亲不认,才能出头?”
沈蒸说道:“爹娘还是要认的。至于昨天歃血为盟的兄弟,明天还是不是,得看情况。”
黄冲显然被这句话给噎到了。
又有一张面孔转过来,啧啧道:“狗咬狗?”
沈蒸说道:“找一条好使唤的狗,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。”
柳䢦有些着急,你这小子,才劝过你别乱说话,怎么一句句都如此夹枪带棒的,真不知道惹恼了他们当中任何一个,你都有可能就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?找人杀你,肯定不敢,毕竟是闹出人命的事情,但要说让你今晚就少条胳膊断条腿,还可以让你主动闭嘴,都不敢去官府说三道四……是多简单的事?
那张偏阴冷的年轻脸庞,言语也跟冰窖里拎出来的冰块似的,“理解,出身不好,想要出头,总是富贵险中求。”
“你这种人,我还算熟悉,比如你的眼睛里边,女人永远就像没穿衣服,男人值几个钱,你也能通过观察和聊天,很快就有个大略的判断。沈蒸,原名深蒸笼,因为你觉得名字不好听,十四岁就自己去掉了个笼字,凑合着用‘沈蒸’了,是想要讨个好兆头,蒸蒸日上,前程似锦?”
“那你是不是不该留在京城这边,至少离京城和陪都远一点,例如挑选一个偏远些的州郡?在那边拉起一个帮派,我觉得你离乡越远,可以混得越好。既然如今投名状也递了,铁了心要跟着柳䢦混,沈蒸,也该谋划谋划要走什么路了。比如找块飞地,求柳䢦让你去那边混,花个三五年光阴,证明一下自己的本事?或是让渠帅单独给你某一条线的财路,不必大,只要这条线都属于你一个人管就可以了。”
“大骊京城是什么地方,你沈蒸每天提心吊胆,小心自己不要阴沟里翻船?”
“你沈蒸也能算是什么船吗,别说小舟啥的,你们就是那条臭水沟嘛。”
沈蒸微微讶异,这家伙肚子里有货!黄冲什么狗屁侯爷的,给他提鞋都不配。
若是性格软绵一些的,跟开口说话的这种人同处一室,简直就是遭罪。
沈蒸反而觉得极有意思,习惯性拇指搓动食指,点头道:“有道理,记住了。”
贵公子问道:“沈蒸,知道为什么让柳䢦把你喊过来吗?”
沈蒸先拱手,沉默片刻,再说道:“六爷是注定一辈子都不会踩到烂泥巴的天生贵人,偶尔闷得慌,总要找点乐子耍,就像每天吃惯了山珍海味,偶尔尝一尝腌菜,能解腻。”
“六爷,我只上过几天村塾,不会说话。但是我可以保证一件事,话可能会说错一两句,但只要是六爷吩咐下来的任何事情,我都肯豁出性命去做,做好了,我就厚着脸皮讨个赏,哪天做错事了,六爷也不必把杯中酒洒在地上。”
“相信六爷肯定听得出我说的每句话,是不是真心话。我至多在一些小事上与渠帅抖机灵,绝不敢在六爷这边说错一个字!”
贵公子扯了扯嘴角。
黄冲率先打破沉默,讥笑道:“难怪柳䢦说你是条好狗。看家护院的本事一般,放出去偷偷咬人几口,是完全没问题的。”
柳䢦神色尴尬。
沈蒸收敛微妙心绪,倒是全不在意。
鲁宥暗自点头,举起手中酒杯,喝了一口酒。沈蒸确是狠人。
贵公子蓦然笑道:“他娘的,真是个妙人。”
沈蒸眼神恍惚,世上真有人物,不用是武学宗师,也不必是神仙中人,单凭一句话,好像就可以让整间屋子变换天地?
不过贵公子还是摇了摇头,“你有句话确实说岔了。什么鞋底板不踩泥巴之类的,不就是暗讽我时人不识农家苦?说黄冲他们几个是可以的,我则不然,我是勉强晓得民间疾苦的,比如你十二岁就开始胡乱拿刀砍人了,我比你更早就开始摆摊卖东西了,赚的钱,不是金子银子,更不是神仙钱了,是一颗一颗铜钱赚的,挣着了点钱,才能吃顿饭,还未必可以吃饱,吃好?想啥呢,做梦吧。”
坐直身体,绰号六爷的贵公子,微笑道:“自我介绍一下,我叫黄连,绰号是随便取的。我既喜欢赚钱,也很喜欢江湖,更喜欢跟不同的人结交不同的朋友。”
贵公子以玉芝如意敲打手心,微笑道:“行了行了,你们都消停点,就别一个个轮番上阵,吓唬我们沈帮主了。”
黄冲立即垮了肩头,委屈道:“六爷,为啥是我装恶人啊,凭啥是鲁宥跟窦昱搁那儿装学问人呐。”
屋内顿时哄然大笑,柳䢦终于回过神来,也跟着笑起来,他使劲拍了拍沈蒸的肩膀,“他们都是在开玩笑。”
黄冲转身抱拳,“沈蒸兄弟,跟你道歉个。今儿除了你被蒙在鼓里,就属我最惨了,估计你这会儿已经记恨上我了,没事,处久了,你就知道我这个人不坏的。”
窦昱同样转身,微笑道:“为了配合黄冲演好恶人,我可是打了好久的腹稿,多有得罪,等会儿我与你自罚三杯。”
沈蒸愣在当场,既有如释重负的神色,又明显有些尴尬,好像先前气氛肃杀,他还能够面对,绝不认怂,现在这般融洽,反而手足无措起来,沈蒸只好挠挠头。
站在角落花几那边的木讷男人,却是眯眼打量起了沈蒸。
他不是练气士,更不是武夫,但是他明显感受到了沈蒸转瞬即逝的那种巨大愤怒,以及一缕极其浅淡的杀意。
这是一种直觉,更像是靠猜。
不过真正让男人对沈蒸高看一眼的地方,还是后者明显进屋子之前,就想到屋内极有可能有藏着修道中人,所以除了那个搓动手指的细节,就一直在刻意调动各种情绪,竭力控制自己的内心。
只是不知为何,男人并没有提醒那位六爷。
得了六爷的眼神授意,柳䢦搬来两条绣凳,让沈蒸坐在黄冲身边,自己坐在了最外边。
黄冲给沈蒸和柳䢦分别递过去一只帮忙倒满的酒杯,笑道:“沈蒸,渐渐习惯就好,我当年都被吓尿裤子了。”
沈蒸长呼出一口气,咧嘴笑道:“我也好不到哪里去,亏得刚才不敢靠近园子大门,就在柳树底下撒了一泡。”
黄冲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,哈哈笑道:“爽快人!你先不着急认我这个朋友,我先认你做朋友就是。”
接下来一起喝着酒,沈蒸很不自在,只不过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就是了,比如鲁宥提到了南方某国的兵部库存私卖器械一事,黄冲提及了桐叶洲某个仙家门派的生意经,以及祖师堂内部的一场斗殴。沈蒸低头喝了口酒,以前总觉得再天壤之别,也有个限度,如今才晓得是自己井底之蛙,不知真实的“天高”与“地厚”了。
喝了个微醺脸微红,贵公子一看就是个好酒的,竖起大拇指,笑眯眯道:“我哥提醒过几件事,首先,离开家门,到了外边,不要跟任何当官的来往。我哥说就我这浆糊脑子,是绝对聪明不过他们的,所以呢,不可与官亲,更不与官斗,躲着他们便是。”
他翘起食指,“其次,不可以跟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们攀交情,套近乎。别看他们脸上多热情,嘴上如何客套,总是假的,他们看待我们这些凡俗夫子,内心总是瞧不太起。何况腾云驾雾的仙家,谁没有几手稀奇古怪的术法,比如点石成金,穿墙术啊,站在他们面前,就跟没穿衣服差不多,藏不住什么事情,说不得连心声都要被听了去。”
他伸出中指,“第三,不要被认出是谁。万一在外边被人揍了,回到家也别跟他诉苦,他说不定还会再骂我一通,就此禁足在家别想出去撒野了。”
他抖了抖手腕,撇撇嘴,轻轻叹息,眼神幽怨道:“摊上这么个规矩多、死脑筋的哥,长兄如父,也是没法子的事。”
沈蒸极为震惊,这位六爷,竟然还能被谁管着?
他确实在骨子里怕了这位近在咫尺的六爷,看似喜怒无常,心思不定,偏偏,沈蒸甚至开始后悔今天来见他。
沈蒸觉得这位六爷,绝对不止戴了一张面具,其“真实面容”,恐怕自己这辈子都瞧不真切了。
但是可以确定,六爷只要心狠手辣起来,他沈蒸一定怎么死都不知道。
一位中年男子敲开门,轻声道:“六爷,乙字房那边有场风波,真相暂时不明,总之魏浃被打得不轻,摔进湖里了。”
贵公子大笑不已,乐不可支,“魏浃这个狗东西总算给人打了?好事啊,哥几个,都提一杯,好好庆祝庆祝。”
中年男人继续说道:“六爷,真相如何,不太好说。不过我也去那边了解了一些皮毛,动手的,好像是从中土神洲那边某个大王朝来的一拨修士,护着个神色倨傲的少年。大概他们喝了点马尿,就有点找不着北了,说着一些咱们听不太懂的鸟语,约莫是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这场庆典,估计是说了些很难听的话,毫不在意还有两位园子里边的侍女在那边伺候着,其中一个,兴许是实在没忍住,不知是听明白了什么,反正她就还嘴了几句。小姑娘这会儿半边脸肿成了个馒头,瞧着可怜极了,都站不稳了,正蹲在地上,给吓得哭都不敢呢。”
沈蒸觉得这家伙说话怎么如此怪,听听他的措辞,好像,大概,约莫,估计,兴许?
黄冲几个当然不敢随便表态,都在小心翼翼看着六爷的脸色。
听了个大概,黄连眼睛一亮,“如此说来,魏浃这个狗东西是受委屈啦?”
中年男人摇摇头,“魏浃是腆着个脸去赔不是的,对方不领情而已。我猜的。”
沈蒸愈发纳闷,魏浃是怎么招惹到你了,给你戴过帽子吗?这么往死里坑他?
黄连晃了晃玉芝如意,自言自语道:“中土神洲那边来的过江龙?我猜猜看,多半是那个牛气哄哄的大绶王朝了。听说这次悄悄来了个最受宠的皇子殿下,有点棋术,跟谁学过棋来着,给忘了。”
鲁宥几个,心情各异,中土神洲的大绶王朝,是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,而且位居前列,亦是国力鼎盛。
黄连脸色瞬间阴冷起来,骂骂咧咧,“啥玩意,一帮外地佬,就敢在咱们大骊京城砸场子,哥几个,都别愣着了啊,赶紧的,干他们娘去!”
黄连突然问道:“魏浃那边报官了没有?”
中年男人说道:“没呢,魏大公子的眼睛是打小就长在脑门上边的,所以他眼里肯定就没几个当官的。当然他经常念叨的那位曹叔叔是例外。”
黄连小心翼翼道:“曹侍郎不会猫在园子某个地方盯着那边吧?”
这座园子的甲乙丙字房,都是临湖的独栋院子,但是黄连故意让柳䢦要了一间普通的屋子。
中年男人摇头道:“魏浃他家曹叔叔好像还在吏部衙署忙呢。”
黄连有点急眼了,“别‘好像’啊,给句准话。”
中年男人说道:“六爷,我是你的贴身扈从,又不是吏部衙门的门房,上哪给你找句准话去。”
黄连提起玉芝如意指了指他,“也是个靠不牢的狗东西。”
中年男人霎时间也急眼了,“六爷,骂我是条路边找屎吃的土狗都没关系,骂我跟魏浃是一样的狗东西,就太羞辱人了吧。我这个人一般不记仇……”
黄连无奈,“好好好,小爷给你诚心诚意认个错,求你抬抬手,别记仇了,行不行?”
中年男人点头道:“魏浃这个狗东西被打了,我心情不错,便不记仇了。”
沈蒸如坠云雾,还能这么跟六爷聊天的?
就在此时,始终站在屋子角落那边的木讷男人,朝黄连摇摇头。
黄连走上前几步,背对着众人,用一种略带祈求色彩的眼神望向他。
木讷男人终于开口说话,“说了不许去。”
黄连一发狠,就要转身,
木讷男人也不拦着他,只是淡然道:“有些事,你可以由着性子,有些事,你不可以越界半点。”
这是祖宗家法。
已经走到门口的黄连立即停下脚步,嘴唇颤抖,死死攥着手中的那柄玉芝如意,背对着那个男人。
不知道是不愿意看他,还是不敢看他。
别说是沈蒸,柳䢦,甚至是鲁宥黄冲他们这拨人,全都呆若木鸡。
中年男子叹了口气,劝说道:“六爷,听你哥的。”
黄连快速转身,将那玉芝如意砸向角落那边。
男人纹丝不动,玉芝如意在他脸庞边上疾速飞过,狠狠砸在墙上,不是砰然碎裂后一块块摔在地上,而是瞬间化作齑粉。
沈蒸内心巨震,六爷绝对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。
男人问道:“消气了?”
黄连点点头。
男人说道:“好,你现在可以去凑热闹了。记住了是凑热闹,不要让自己变成个热闹。”
黄连讶异,试探性问道:“当真?”
男人只是说道:“记得关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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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,凭空出现三道身影。
城头校尉霎时间如临大敌,明处的铁甲铮铮作响,暗处的阵法涟漪微动。
只是很快一名披甲武将便抬臂做出几个手势,所有人都瞬间恢复如常,退回原位。
那三位不速之客,玉树临风的金冠道人,黄帽青鞋的清逸青年,居中者,是个青衫男子,新任国师。
职责所在,披甲武将快步走向陈国师,只是拱手便默不作声。
其实这就是一条不成文的京城秘密规矩,在某些特定地界,不要随便与某些重臣言语。
陈平安点头致意,后者便离开此地。
宋云间心情舒畅,举目远眺城外的京畿景象,人烟稠密,田畴丰饶,一派生机勃勃的太平景象。
他有所感悟,慨然说道:“这就是身国共治。”
道家一部典籍的《地真篇》有言,一人之身一国之象也。
陈平安点头道:“人天一体,身国同构。”
宋云间犹豫了一下,“那么道家的地统学说,国师何曾精研?”
土王四季,罗络始终。青赤白黑,各居一方。皆禀中宫,戊巳之功。
陈平安说道:“略懂皮毛。”
宋云间小心翼翼说道:“我先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,‘多深贼地,故多不寿,何也,此剧病也。’虽然说的只是起土,可若是往大了说……”
小陌皱眉不已。你说话不过脑子不挑场合的?
陈平安主动说道:“我师兄在宝瓶洲开凿出一条齐渡,我在桐叶洲也在开凿大渎,的确有‘妄凿大地,妨碍地统’的嫌疑。”
宋云间问道:“国师事先就想到这种弊端了?早就有过一番权衡利弊,才决意要如此行事?”
陈平安说道:“是事后才想起的。当时做决定比较急,谁来劝都不管用。不过就算事先就有计较,也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。”
宋云间讶然无言,可能是想要找补,轻声说道:“做小事多商量,做大事少商量,成就一番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功业不商量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你适合做官。”
宋云间爽朗大笑。
此刻陈平安站在这里,很想知道崔师兄当年站在城头上,在想些什么。
人居天壤间,大墙上蒿行。